来的鬼吗?”
贺洗尘左看看有看看,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:“你说我?”
“嗯。”应若缺点头。
“我不是鬼,我是……”贺洗尘想来想去,最后斩钉截铁承认道,“算了,我是鬼。”
“哈哈,你到底是不是鬼?”应若缺踢开被子。
“是啦是啦!你怎么不怕我?”
“哼!我才不怕嘞!”
贺洗尘十分捧场地鼓掌附和道:“厉害厉害。”
应家老大是个精明的,会做生意,眼瞧着家产日渐丰厚,媳妇肚皮也争气,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,人人艳羡。可惜大儿子先天不足,泡在药罐子里长大,算命的说,活不过三岁。
他偏偏不信,走南闯北寻医问药,家财散尽,好歹保住应若缺的一条小命。
“娘亲去山上找仙人,给我烧了一碗符水喝,但是没用。寺庙里的大和尚也没办法,他说我长了一副麒麟骨,本应该大富大贵,但命中带煞。”
贺洗尘看应若缺把自己的拂尘揪成一团乱麻也没阻止,只问:“那怎么办?”
应若缺挠了挠自己的小脑袋瓜子,苦恼地皱起眉:“我不知道,但没什么大不了的。我现在七岁了,算起来还多活了四年!”他掰着手指头数给贺洗尘听,时不时打个哈欠。或许是太寂寞了,一逮到人便说个不停,舍不得住嘴。
“而且人死之后就躺在棺材里,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,但也不用再喝药,多好啊,就是后背痒痒挠不着有点儿难受。到时候我变成和你一样的鬼,就能找你玩了。”应若缺才来到这世上几年,要说他看得透生死这回事,却是瞎说,但懵懵懂懂,对死亡倒也没有常人那样畏惧胆颤。
贺洗尘笑了一声,慢悠悠地拍着他的后背,嘴里哼唱江南水乡绵软的小调儿:“若缺小友,你困了便先睡吧,若是有其他鬼友前来寻你,我先替你回绝。”
“我没有其他鬼友啦,他们不敢靠近我。”应若缺肉乎乎的小手攥着贺洗尘的衣摆,大大的眼睛一闭一合,“你先别走,等我睡醒了还要和你说话。”
“行,我不走。”贺洗尘应允道。
妇人将在祠堂里闹事的两父子胖揍一顿后,回到房中,床榻上的小孩儿已经沉沉睡去,一向被踢到床尾的棉被此时却盖在身上,露在外面的小手虚虚攥着什么东西,不肯松开。
*
应若拙在外面滚了一身泥,躲在柱子后嘿嘿干笑,不出意外又被自家老娘撵成疯狗,绕着院子四处逃。
“竟然还敢逃学!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!”妇人拿着藤条追赶,每每快要落在他身上,却又拐了个弯挥在地下。
“娘!东梁河开坝,我就去摸个鱼嘛!”应若拙抱头鼠窜。
“摸鱼?鱼呢?交出来!”
应若拙一噎,那一箩筐泥鳅黄鳝都被他送给西街郑大娘的小女儿了。小姑娘年方十九,岁数比他大了一轮,长得不算好看,但温柔有耐心,还会给他们买糖吃。东西两街所有小男生都喜欢她,他也喜欢得紧,还央过娘亲去提亲,结果却被取笑了一通。
“你喜欢郑姑娘么?”贺洗尘盘坐在屋檐下看戏,一只手搂着台阶上的应若缺。
“我才不喜欢哩!”应若缺傲娇地哼了一声,“她不会爬树,看见毛毛虫还会叫,吵死人了!但要是她没人要的话……哼,我勉为其难娶她也不是不行。”
贺洗尘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梦中的日子一天一天流逝,他也不急,只是陪在应若缺身旁,没人的时候便和他说说话,晚上给他讲故事——坐忘峰,首山剑宗,稷下学宫,九万里之远的北冥鲲鹏道,还有龙涧中沉眠的世间唯一的真龙。除此之外,他无法插手这似真似幻的梦境。
蝉鸣声熄灭,雪覆满枝头。田野歉收,饥荒蔓延开来,无数百姓涌向富庶的淮南,加上 肚子里的胎儿应家五口人也加入了逃荒的队伍。
颠簸的马车上,容貌酷似的兄弟俩窝在角落,小心翼翼不撞到挺着大肚子的娘亲。
“你说娘亲会生个妹妹还是弟弟?我想要个妹妹。”应若拙低声和哥哥交谈。
“我也想要妹妹……如果娘能再给我生个哥哥就好了。”应若缺渴望地说道。
应若拙点头赞同。双胞胎哥哥太弱了,他不嫌弃,但也想要一个又高又壮、能帮他打架骂人的哥哥。
夜晚,星河落野。
应若缺忍着咳嗽趴在贺洗尘胸`前,闷声道:“我总觉得我要死了。”
贺洗尘摸了摸他的脑袋:“不会的。”
“会的。”应若缺虚弱地说道,“我已经五天没喝药了。”
贺洗尘亲了亲他的额头:“冷么?”
“……有点。”
“这样呢?”贺洗尘圈住瘦弱的小孩的肩膀,握住他冰凉的脚丫。
“好点了。”
两人安静地不说话,聆听树林中栖息的乌鸦难听喑哑的鸣叫。
树皮都被扒光了,若是情况再严重些,实在撑不下去了还可能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况。有不少饿红了眼的灾民盯上这一车老小,幸好应父长得孔武有力,威慑力强悍。
“郑姐姐不知道有没有事?”
“她已经被亲戚接走了,不要担心。”
应若缺点点头,说道:“我可能没办法娶郑姐姐了。”
“她都已经定亲了,你要抢亲的话我也可以陪你去。”
“郑姐姐给我买过一块芸豆糕,香香甜甜的,我也想买给妹妹吃。”
“等你病好,我们一起去买。”
应若缺笑了一下,说道:“我先睡了,你不要走,等我醒来还要再和你聊天。”
贺洗尘抚摸着他的后背:“……行,你睡吧,我在这。”
他轻轻哼唱着烟雨朦胧的江南小调,如同初次见面那般,只是如今天色将明,梦境也已行到尾声。马车、田野和怀里的小孩最后化成柔和的光点,消失在一望无垠的黑暗中。
脚下只剩贺洗尘来时的雪道。这条路始终只有他一人。
“八苦梦海,这不成心折腾人么?真是……真真是难过死我了……”
贺洗尘眼中的两滴泪水落进雪里,消失不见,恍若未曾流过。他心神一动,不费吹灰之力便从梦中醒来,历时一炷香的时间,幽居中另外三人尚且沉沦苦海。
何离离似乎陷入了什么美好的梦境,笑得傻兮兮的;袁拂衣翻来覆去,差点把桌子上的茶水打翻。至于听蝉,这和尚倒没什么事,就是一脑门汗,看起来也不轻松。贺洗尘呆坐了半晌,吹灭屋内的烛火,缓步走出幽居。
稷下学宫的夜晚四处是挑灯夜读,桂花树上挂满小札,“之乎者也”一大堆,清新的凉风多多少少将他心中泛起的惆怅吹散些。
“贺洗尘?”突然一个衰老的声音传来,荀烨提着一盏小灯诧异叫出声。
“荀先生。”贺洗尘拱手。
荀烨不讲究这些虚礼,无所谓地摆摆手:“你要去哪?稷下学宫入夜便不准四处乱走。”
“学生想要去北冥一趟。”
“嗯?你又不参加金台礼?”荀烨顿时不爽地提高声音问道。
贺洗尘连忙摇头道:“非也,明日便回,最迟后天。”
荀烨这才哼哼地撇了下嘴,道:“跟我来吧。”他提着灯笼走在前头,灯笼中的不死火虫散发出荧荧的亮光,照明脚下的山道。
两人交集颇少,甚至没说过几句话。荀烨可惜贺洗尘的一身天赋,面上却嘴硬不肯开口,直到把人带到太阿山顶,才道:“吾辈修仙,不为长生。虽说如今人人独善其身,然经世济民,匡扶天下,依旧是吾辈读书人己任。大丈夫当守大义,不可为小利蝇营狗苟。你……无论修道还是修儒,切莫故步自封。”﹌本﹌作﹌品﹌由﹌思﹌兔﹌网﹌提﹌供﹌线﹌上﹌阅﹌读﹌
贺洗尘神色微动,躬身行礼道:“学生受教了。”
荀烨咳了一下,又不耐烦道:“去去!做你的事情去!”又从怀中拿出一片洁白光滑的羽毛,别扭说道,“这是稷下学宫鹤仙人的翎羽,你先拿去用,快去快回。”这老头子鲜少做这种事,不自在得很,刚要离开,却被贺洗尘拦住。
“十年前金台礼学生尚未启智,先生若不介意,便再为学生点朱砂吧。”
荀烨顿了顿,转回身问道:“你真愿意?”
“学生愿意。”
“哈哈哈!甚好!甚好!”荀烨朗声大笑,随即端正衣冠,正色道,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然道途险阻,路坚且难,还望君今后动心忍性,为民立命。守本心正气,以天下为己任!”
此番诤言在山风中飞扬,竟引得千山同鸣,树林中的不死火萤虫纷纷飞起,照亮稷下学宫中的万卷书籍。只见学子们桌上摊开的古书哗啦啦翻着页,宛若先贤指点经纶。
贺洗尘从容跪地:“谨遵先生教诲。”
荀烨枯瘦的指尖点上他的眉尖,瞬间一抹丹红覆于其上。
“哈哈哈哈!快哉!老夫找丹游子喝酒去!”
贺洗尘眼中闪过笑意,目送荀烨走远,袖子一挥,丢掷鹤仙人的翎羽。
稷下学宫外潜藏的黑影悄然跟上,嘴里不住恨声道:“快点闭嘴!不是见到他了么!”
第62章 大梦谁先觉 ㈦
鹤羽飞速穿过风的间隙, 将狂啸的西风甩在后头,云气之下是不见天日的黑海。秦丹游给贺洗尘束发时编入了稷下学宫的蓝色发带,发带上织着暗色云纹,与雪白的拂尘缠绕在一起。
“啧,楚玉龄!你丫闲得慌!”他忽然回过头骂了一句,御剑抓着鹤羽尾巴的楚玉龄咬紧牙关, 苍白的脸被罡风刮得出了一层青紫, 星斗黑袍上的法阵隐隐流转出神秘的光芒。
“你管我!”他态度恶劣地吼回去。
“你都追尾了我还能不管?”贺洗尘也恶声恶气地吼回去, 手中拂尘却一甩, 缠住他的手腕把人拉上鹤羽。
楚玉龄一时站不住脚, 竟直接扑到贺洗尘怀中,手忙脚乱之间一把拽住他的袖子。
“你这小孩,怎的如此不小心?”贺洗尘连忙扶住楚玉龄的手臂。
“走开!”楚玉龄恼羞成怒地撇开他的手, 猛抬起头, 凶恶的神情忽然一窒——层层叠叠的绀青色外袍和白色的里衣被他拽得松散开来, 露出锁骨上一颗圆润小巧的红痣, 仿佛沁出的一滴血, 再往上一看, 便是眉间一点朱砂,和一双清凌凌的凤目。
“你真的没死?”楚玉龄愣愣地喃喃自语。
贺洗尘理好凌乱的衣襟,闻言不甚在意地握住他的手心:“暖的, 活人。”
楚玉龄低头盯了许久, 回过神来猛然扔开他的手, 仿佛扔掉什么烫手山芋:“你、你要去哪?”
“你问我这干什么?”贺洗尘转身盘腿而坐, 挺拔的脊背在风中不动如山,“你不要再跟着我啦。”
“……我没有跟着你。”楚玉龄望着他发顶的玉冠踟蹰了一会儿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