单收拾完后,两人再度睡下,周洛阳看见杜景床上还亮着手机萤幕的光,映着他出神而帅气的脸。
  “睡得着么?过来睡?”周洛阳说。
  “可以。”杜景发完微博,按掉手机。
  周洛阳临睡前忍不住看了一眼,半个月来,杜景在小号上发了唯一的一条微博。
  【希望这小东西能顽强点活下去,像我一样。】
  周洛阳直到第二天早上,还在思考这条微博的意思,以及杜景半夜独自坐在湖畔吹冷风的心情,他到底是太特立独行,还是控制不住自己,身体不舒服?
  “喂,洛阳。”
  专业课上,一名同学坐到他的身边,说道:“昨晚你室友没事吧?”
  周洛阳认出他是昨夜发现了杜景在湖边独坐的人之一,感激点头,说:“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吧?杜景他昨天晚上只是……”
  那名同学看了眼讲台,教授正在画期末的重点,这是元旦前的最后一节课了,杜景去参加他的射箭协会社团活动,中午社团聚餐,晚上周洛阳约了他一起出去跨年。
  “你看下这个?”
  周洛阳的话被打断了,对方手机发给他一篇BBS上的文章。
  【精神病这么严重,允许读大学吗?】
  周洛阳顿时有点不知所措,看了眼同学,那人示意他看下去。
  周洛阳第一反应是:这是杜景发的帖子?然而看下去,幸而不是。
  发帖人是个正常学生,匿名,描述了一名宿舍楼下的“精神病人”:
  从军训时就感觉他有点不对劲,因为他翻来覆去地洗一个水壶,每天洗水壶要洗将近二十分钟。有人更无意中看见,他每天都要吃大量的药。
  听说这人总是坐最后一排。谁与他说话他都不回话,把书从第一页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,又把书翻回第一页去,无名指与小指之间喜欢夹着一块橡皮擦,眼神阴冷又瘆人,来上课时衣服都穿好了,手里却一定要多拿一件外套,有人观察过他,他只是无意义地把外套拿来上课,又原封不动地拿回去。
  传闻最后一排的靠窗位是他的专座,发现他的座位抽屉里,放满了整整齐齐的、用美工刀割开盖子的易拉罐,有人还特地去检查过,易拉罐边缘锋利,还带着血迹。
  不管教授说完没有,收起书就第一个走。教室只开一个门时,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前门走出去。
  除了上课之外就是回寝室,聚餐不来,发微信不回。以前还看他和室友一起来上公共课,后来两个人都一起不来了。
  后来有人好几次看见他半夜不睡觉,三点多在宿舍楼下,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,三四点时,会与一棵树说话。
  或者大冬天半夜三更,干脆坐在湖边的长椅上。
  听说他入学时,档案上的记录,就是个双向情感障碍患者,也即俗称的“躁郁症”。这种病发作起来会不会自残或者杀人?太恐怖了。
  周洛阳知道这描述的一定就是杜景。
  下面有校务处的跟帖:【同学的反映已了解,会进行调查并尽快给出合理回复。】
  再下面,又有匿名跟帖:【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,我也觉得他有点问题,半夜在路上走实在太吓人了。】
  匿名跟帖:【自动化的吧?我也知道,会不会是梦游?】
  匿名跟帖:【是不是那个刀疤脸?】
  匿名跟帖:(本楼已被管理员删除)
  匿名跟帖:(本楼已被管理员删除)
  周洛阳:“……”
  周洛阳看到最后那几条时,是真的生气了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  “最后那条跟帖,问是不是叫杜景,”那同学说,“被管理员删了。不过不少人都在问,他昨天半夜是不是想不开去做什么了。”
  周洛阳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,只能答道:“他不是,他又没有影响别人的正常生活,为什么要到BBS上去八卦这些?”
  “我同意,完全同意。”那同学说,“发帖人不知道是谁。我就担心你,他吃药是真的吗?到底什么病?”
  周洛阳本想说“我不知道,他没有告诉我”,但转念一想,改口道:“我没有问过他,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。”
  “他没对你做什么吧?”那人是班上与周洛阳算玩得好的,问,“下学期要不要换个寝室?”
  周洛阳生硬地说:“不用,他很正常。那些易拉罐,是我们寝室里种植物用的。”
  那人同情地拍了拍周洛阳肩膀,点头不再多说。周洛阳怒而登入自己的账号,把每一条都点了投诉,理由是侵犯学生隐私,又写了一长串“其他投诉理由”,最后想想都删了。过了五分钟实在气不过,再点投诉,把文章外加回复,投诉了五六次才稍微好受了点。
  一二节下课后,周洛阳索性决定这课不上了。大家都坐在位子上休息,他挟起书,从前门径自走了出去。
  “这是谁发的?”周洛阳拿着手机,来到自动化班教室门口,给杜景他们班的班长看。
  这天几个班都在划期末范围,班长接过手机只是看了一眼,低声答道:“不知道,我挨个观察过了,不像我们班上的,大家虽然觉得他不太合群,也不至于做这种事。有些话是‘听说’,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,都是道听途说,我相信不是我们班上的。”
  他们明显都看过这篇文章,周洛阳沉默片刻,又问:“他还得罪了什么人吗?”
  班长说:“这得问你,我们几乎没有与他打交道的机会,杜景今天怎么没来上课,他昨天晚上没事吧?”
  “他还在寝室睡觉。”
  周洛阳从班长身边经过,找到一个自己认识的自动化班学生,朝他出示手机页面。
  那学生只看了眼,再看周洛阳,皱眉摇头,示意周洛阳,教授还在讲台上。
  “不知道。”那人说,“我们开始还在猜,会不会是你发的。”
  周洛阳简直哭笑不得,叹了口气。
  这是一堂大课,自动化两个班并在一起上,所有人见周洛阳来了,都稍稍抬头看着他。
  教授说:“周洛阳,有什么事,下课后再问?”
  班长在手机上发过资讯,说:“洛阳,辅导员有事找你,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,走吧。”
  会议室里,辅导员、副院长,以及周洛阳爷爷认识的那名老教授都在,周洛阳进来时,朝老教授点头,说道:“齐爷爷。”
  “洛阳,你好啊,你爷爷身体怎么样?”姓齐的老教授说道。
  “还行,”周洛阳说,“前年中风以后,就一直在做康复,现在能简单行走了,但没法下楼梯。”
  他与齐教授不算太熟,小时候只见过几面,来学校后也没去他家拜访过。因为齐教授不太喜欢有人去他家里。
  对周洛阳而言,唯一得知的,就只有祖父与他一同蹲过牛棚这件事。但这退休教授的资历,在学校里是相当老的,平时没事很少请他过来,唯一的可能就只有:今天他们确实打算开会,讨论杜景这件事。周洛阳被叫来只是碰巧。
  “既然他们说了,”辅导员道,“就叫上你一起吧。”
  辅导员是名工程专业的博士生,长相也很博士生,带机械两班、自动两班,四个班共一百四十余人,周洛阳得到特殊关照,住在听瀑楼,很少有与他见面的机会,平时也不怎么与学院接触,属于放养状态。┆┆思┆┆兔┆┆在┆┆线┆┆阅┆┆读┆┆
  副院长却是个凌厉的中年女教授,问:“洛阳刚才在做什么?”
  周洛阳只在学院大会上见过她,也没过说话,但副院长叫他“洛阳”,明显在齐教授面前拉近了两人的距离。
  辅导员想了想,说:“杜景最近的情况,是不是让你有点担心?”
  周洛阳正在思考,齐教授却说:“杜景他的奶奶,是我以前一个很好的朋友,后来在一段时间里,出国了。后来他妈妈辗转找到我,希望我能代为照顾一下。这孩子的内心是很倔强的。”
  “我让学院领导,安排你们住在一起,”齐教授说,“但没有告诉你,他的痛苦,在这点上,请你原谅我,洛阳,你从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,我的出发点也是相信,你和杜景能成为朋友。”
  周洛阳答道:“我只是不太明白,他没有妨碍到其他人,为什么有人会跑到BBS上去,朝校方投诉他?不喜欢集体生活就不过,还非要每个人都与集体融为一体,其乐融融吗?这都什么年代了?为什么投诉了这么多次,管理员也不删除帖子?”
  “不是这个意思,”辅导员说,“你误会了,周洛阳,他在精神方面有一定的障碍,他告诉过你,他的病情没有?”
  周洛阳:“我没有问。”
  副院长说:“他得了一种叫‘双向情感障碍’的疾病,是心境障碍的一个类目。不过考进咱们学校时,我看过病历,在生活上已经大体没有什么问题了。”
  齐教授又道:“BP与遗传因素关系很密切,国内外现在对这个病的研究,还属于起步阶段。不属于精神分裂症,这点你可以放心。”
  “我没有不放心,”周洛阳说,“他每天都在吃药,要吃许多药,情绪从来没有失控的时候,也从不攻击人。”
  辅导员说:“嗯,是的,我看了他的病历,现在属于观察阶段,需要保守治疗,只是这个半夜跑出去的行为,确实有点……”
  “见岚。”齐教授朝副院长说。
  副院长点点头,说:“先生,您不用担心。”
  “他习惯性失眠,”周洛阳说,“经常一整晚睡不着,我会注意提醒他,不让他出去的。如果同学们觉得被他影响了,我会提议和他出去租房住。”
  “这么严重吗?”辅导员专业不在心理学方向,闻言也被吓了一跳。
  “躁郁症是躁狂与抑郁的综合病症,”副院长李见岚说,“需要用药物来控制,以目前的医疗水平,不出意外要终生服药。他的情况又是比较难办的一种,属于混合发作。”
  “没见过他发作,”周洛阳说,“只是表现为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。”
  “他自己应该也很注意。”齐教授摘下眼镜,副院长马上递来眼镜布,让他擦了下。
  “洛阳啊,”齐教授想了想,说,”人心是很复杂的,也许发帖的人,与他毫无交集,素不相识,甚至没有任何理由,但凡你经历过我们那个时代,你就明白了,许多诛心之论毫无缘故,只诞生于一个小小的念头。”
  辅导员马上补充道:“说实话,一个学生,半夜翻门出去,在宿舍楼下无目的地来回走动,确实很容易引起过度紧张。而且美工刀与易拉罐,确实有点……”
  周洛阳说:“我懂。”
  相识的人,反而不太可能在背后说杜景什么。周洛阳也明白这一点,更相信杜景班上的同学,虽然大家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姿态,从军训上看,大家对他却还是包容的。
  “你们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