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羲下意识想拦,话将出口,却还是咽了回去,只能看着卞有离头也不回地独自出了偏殿。
偌大的空间里,又少了一个人。
“王上?”目送卞有离出去,确定他不会回来,江延回头看着阮羲,道,“如果卞将军要走,你真的让他离开吗?”
“别再牵连他了,”阮羲似乎累到极点,后退几步坐在一把椅子上,揉着眉头,“孤不想再牵连他了。”
江延若有所思地看了门口一眼,不再多言。
卞有离这一出门,大抵是往军营去了,暂时应该不会回宫。阮羲便示意江延坐下,他自己对之前的事情,也还有许多疑问,需要答案。
“从洛国回来的时候,你真是自己离开军营?”
江延点头:“臣是趁着明察不在,他们又换岗之时从小门走的。”
阮羲顿了顿,想到自己此前所做的那个猜测,想要问,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。
若真是自己所想的那样,岂不是又让旁人白白担负了责任?
江延似乎看透了他的犹豫,主动道:“王上是不是想问,臣为何自己离开军营?其实那时候林相国在朝上提出要派人出使洛国时,臣就想到了。”
林相国那个提议的意图可以说是明明白白,就是不怀好意地想拉人倒霉。但江延听他说之后,却从中看到了一个机会。
不仅是让休病在家的张太傅重返朝堂的机会,还有,让阮羲光明正大出宫的机会。
只要自己在这趟路程中出什么意外,阮羲一定可以把握住这个时机,以交情深厚为理由,带人出来寻找。
这个理由单纯而无法反驳,不管出于什么目的,都没有人能拦住他。
“果然……”阮羲闭上眼睛仰向椅背,“你是想让孤顺利去边关一趟,才以身涉险。”
“臣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,”江延无所谓道,“这一趟走得很值。”
“浮青一直为弄丢了你而心怀惴惴,”阮羲道,“他担心孤以为他是私心作祟,不想救你,因此连下了洛国五座城池,就为了逼洛国放人。”
江延沉默了一会儿,轻声叹道:“他是世间难得之人。”
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语言去描述这个人,重情重义,赤诚心思,遵信守诺,恪守君子之道?
似乎都不足以。
只能叹一声,世间难得。
阮羲:“所以孤不想连累他了,这本就是孤自己的事情,却害他在其中周旋良久,已是不该。”
以江延的行事作风,劝阻一声并不令人意外,令人意外的是,他丝毫没有反对,立即表示赞同:“好,王上只管去和他说。”
阮羲吃惊道:“你不拦着孤?”
倒不是阮羲想让江延做什么阻碍之事,但依他对江延的了解,当初为了留下卞有离做了那许多事情,如今竟肯轻飘飘地放手?
江延笑着摇了摇头:“都依王上就是。”
二人在殿内毫无顾忌地说话,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,他们坐席不远处的窗纸上,映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深色影子。
卞有离从窗边抽|身离开,身形轻快敏捷,眨眼便到了宫门以外。
长这么大,除了在谷里时偷偷藏在师父房间听师兄给自己求情,这是他第一次偷听别人说话。
本来他也不想的,可是从走出殿门之后,卞有离实在是难以平静,情绪很不稳定,正好看着周遭无人,他又对殿内俩人的谈话非常好奇。
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条件,他就站在了窗边。
没想到,又听到阮羲这么说——不想连累自己?
卞有离心道,这是铁了心要让我走吗?
第六十一章
卞有离从窗边离开, 又走得跟偏殿隔开一段距离之后,这段漫无目的逛荡,忽然失去了方向。
他刚才从里面出来完全是一时冲动, 心里并没有想好要去的地方。现在独自待在外面, 也并不知道该干什么, 该去哪儿。
下意识的,他想到了军营。
明察正在那里和师兄为救洛王做准备, 很快就会一起去洛国, 太傅应该也是在的。
想着就往那边走, 可是走着走着, 往军营去的脚步却情不自禁地变慢, 最后还是停了下来。
有处事周到的明察,有经验丰富的太傅, 还有自幼就聪颖非常的师兄, 他这会儿赶去军营, 其实没什么必要。
毕竟那些人在谈正事,而自己心里满是无关的烦扰。
卞有离茫然地站在原地, 思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乱得不行, 又开始想到阮羲。
想到半年多前的初见,后来长久的相伴,还有刚才莫名其妙的一堆话。
当初自己进宫的确是情非得已, 为了无人医治的师父,他不得不接受来自阮羲那份唯一的帮助。
留下时也确实不是自愿,而是被江延所激, 发生了未能预料的后果,又因太生气而没能看透江延的威胁,才无可奈何地同意了。
可是毕竟一起相处这么久,这么多的日子,这么长的时间。除去那个不算美好的开端,后来的一切都逐渐变得好起来,足以把起始抹杀,可阮羲竟然能如此轻易开口让自己离开?
就算在门口放块石头,日夜看着它,突然没了也会不习惯的。何况是这样的关系,人非草木,难道能冷漠至此吗?
而且听阮羲的意思,是觉得离开才对自己更好。
可是……就算让自己走了,也没有地方可去。
天地之辽阔广袤,却不知何去何从。
夜风突然吹起来,渐渐加强,慢慢变冷。卞有离站在一条不大常走的小路上,因此周遭既无宫人,更无灯火。
旁边花树凝成同样漆黑的剪影,随着风一摇一晃,发出连贯的声响,飒飒踏踏,使夜色越发寂静。
卞有离随手从一旁掐了片叶子,放在手里揉搓,思索着自己现在该做什么。
他有点不知所措。
好像自从出谷以来,他经常不知所措。
这不是什么好现象,不知道该做什么,意味着失去了对自己的判断和掌控,情绪不再冷静,思考也不再理智。
这是卞有离二十年来极少经历的心情。
可是一时半刻,他又实在没法克服。
曾经看作家园的地方不得归去,曾经视为亲人的师兄难以揣摩,曾经看作朋友的阮羲说让自己走。
没有归处,没有故人,没有家国。
一无所有,尽是困顿。
在这世上,顿时只剩了自己。那些困局,该如何解决,从何下手呢?
又想到阮羲,卞有离不禁暗道:你知道什么是对我好,什么是我想要的吗,我用得着你自以为是吗?
在阮羲看不见的地方,无论他怎么想,当然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。
卞有离自己想了一会儿,眼神定定地看往一个方向。然后他忽然做了什么决定似的,转过身,毫不犹豫走进旁边的夜色里。
偏殿。
阮羲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搞清楚,或者说只是想了个大概,有一些猜测,具体的都需要江延来确认,所以俩人仍然留在里头。.本.作.品.由.思.兔.网.提.供.线.上.阅.读.
卞有离出门之后,江延说话不再避讳,直接对阮羲道:“王上,义父让臣问您,事情做到几分了?”
“五分,”阮羲还没说什么就先被盘问,显出几分疲乏,“能做的都做了,剩下那些被林忠实攥得死紧,孤暂时挖不过来。”
江延:“不用着急,王上才出宫两次,就已经联络了半数将领。其他那些假以时日,想来也不成问题。”
闻言,阮羲没有说话。江延看着,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忧虑还是自信,只是见他无声地阖上了眼,似在冥想。
长这么大,那是第一次出宫,正好遇到卞有离。
那次兵变,是阮羲这些年来第一次亲自策划一件大事,士兵两万,方圆百里,战火半月。
林相国一直对他执政大加干涉,自从登基那日,王案前的奏折就是三种颜色——黑色疏文,红色朱批,还有一种蓝色的笔迹,是呈至长泰殿之前,林相国的批注。
为了拿回完整的王权,他隐忍多年,直到策划了那场兵变,一下从边拿到了林相国兵力的两成。
因为是第一次,阮羲心里有万千种担心,哪怕提前筹谋多日,想过了所有可能,做好了无数部署,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担心,最终决定亲自去看一趟。
可是动静太大了,得失又太过明显,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转移林相国那方的视线。
可巧,卞有离就出现了。
在如此恰好的时机里,他顿时有了一个想法。尽管林相国老奸巨猾,很难骗过,可是麻痹林相国手下那群人,应该是绰绰有余了。
毕竟眼前之人,足以让人觉得,为其做些有悖常理之事,实是人之常情。
而以林忠实的奸猾,对手下人一定没有几分真心,即便看出来什么,也不会据实相告,恐怕他还会为了自己这份高于那些人的机智而感到无比愉悦。
所以阮羲顺利联络到了父王以前的旧部,把从林相国那里得来的军力托付给他们,那处的边关势力威胁,由此清除。
第二次,是江延设计失踪。阮羲猜到他恐怕是借此给自己一个出宫的机会,因此卞有离去时,他也跟去了。
在离开之前,他再次联络到了驻守那里的将领,不过有一点很意外,那个姓陈的将军竟就是父王旧部。
给了暗号和情报后,陈将军立誓效忠阮家,阮羲也相信父王旧部的忠心,就告诉他自己应该不会久留,让他配合著卞将军做事。
从陈将军那里,他又得到了两分兵力。而在明察一路护送他回宫的行程中,因为卞有离事前宁可绕路不可涉嫌的嘱咐,他们走了很多额外的地方,所以阮羲又借机联络了一部分人。
两次合起来,勉强做成五分。加上王城中掌握在张瑞义手里跟林忠实对抗的势力,情况已经改观良多。
这些,都跟卞有离有关系。
阮羲轻轻叹了一口气,忽然想到卞有离一直为之苦闷的一个问题,睁开眼睛看向江延,问道:“泽广,你跟浮青……的师兄,可是有何牵连?”
江延似乎僵了一瞬,才镇定道:“王上为何这么问?”
阮羲摇了摇头,没解释。心里却想到卞有离之前说的,曾为江延卜卦,可是一无所获之事。既然只有涉及自身之人才不能卜测,江延与卞有离又毫无关系,若说有什么联络,恐怕只能是借洛风的联络。
那时卞有离说起此事,表情十分懊恼失落,也惦记良久,应该一直都想问江延缘故。可是他大概刚才气得太狠,竟然问都没问这件事便出去了。
江延想了想,道:“臣幼时在洛国待了几年,因家父之故,同他相识,算是故交。”
阮羲闻言微讶:“这都多少年了,你们还记得?”
当初江延被太傅收养时,也不过是个年